徐淑卿專欄：以黑暗，點亮城市之光

徐淑卿／《鏡文學》總主筆

幾年前，冰島總理卡特琳‧雅各布斯朵蒂（Katrín Jakobsdóttir）裝修辦公室時，工人拆掉地板，發現一具頭骨。這件事大大引起她和【冰島暗湧三部曲】作者拉格納．約拿森（Ragnar Jónasson）的興趣：這會不會是他們合作下一本書的開頭呢？

之所以是下一本，是因為他們已經合寫過一部小說《冰島迷蹤：雷克雅維克懸案》（Reykjavík），今年在台灣出版。

冰島人口不到40萬，卻有至少20位犯罪小說作家，這是一個喜歡犯罪小說的國度。去年卸任總理職位的卡特琳‧雅各布斯朵蒂，就是研究冰島犯罪小說的專家，也寫過多篇文章。

她曾說：「我一生都在讀犯罪小說，它早已成了我的DNA。」

她和拉格納．約拿森共同接受《World Literature Today》訪談時，解釋她（或者說讀者）爲什麼喜歡犯罪小說？

「閱讀犯罪小說就像去看心理諮商師。你看到一個問題，思考這個問題，它最終被解決，正義得以伸張。你會感到鬆了一口氣，內心獲得慰藉，就像清理心靈與潛意識的過程。」

在她看來，犯罪小說不僅是讀物，也可以說是冰島社會的縮影，呈現冰島的自然，獨特的空間感，城市與鄉村的拉扯，以及國族敘事。

如同閱讀犯罪小說是卡特琳‧雅各布斯朵蒂的DNA。在席捲世界的「北歐黑」犯罪小說熱潮中，深嵌在冰島社會肌理的「冰島黑」，也成為冰島急欲被國際市場看見的品牌或標誌，事實上它也是一個文學節的名字。

這些例子讓我們思考一件事：不論是文學節日或藝術慶典，辨識度是很重要的，而這也必須跟地域特性連結在一起。就像現在正在舉行的瀨戶內海藝術祭，根植於瀨戶內海這個舞台，它跟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根植於山野就是完全不同的面貌。

在犯罪文學或黑色文學領域，有兩個重要的文學節，一個在春天，一個在冬天，雖然規模大小不同，但都具體說明城市特質的重要。一個是法國里昂「偵探碼頭文學節」（Quais du Polar），每年3、4月間舉行，今年已是第21屆。另一則是11月，在冰島最黑暗時節舉行的「冰島黑暗文學節」（Iceland Noir），從2013年開始舉辦。

相對於「白色文學」（指一般文學），「犯罪文學」可能被視為次級文學。因此，偵探碼頭文學節總監海蓮‧費許巴赫（Hélène Fischbach）說，里昂政府決定選擇犯罪文學舉辦文學節，是大膽的嘗試，但里昂與這個文學類型有天然的連結。

因為這裡是國際刑警組織總部，有著名的「里昂黑幫」，我們現在所熟知的「科學警察」制度也發源於此。1910年埃德蒙·洛卡德（Edmond Locard）在里昂警察總局設立犯罪實驗室，他的凡接觸過就會留下痕跡的「交換原則」和「現場證據鑑識」理論，奠定了現代法醫學和犯罪現場調查（CSI）的基礎。

里昂「偵探碼頭文學節」特別值得關注，是因為它充滿策展想像力，將所有與「犯罪小說」有關的領域都連結在一起。希望能吸引那些平常不參與文學活動的人。

文學節常見的作家座談、簽書、設立獎項等自不待言。許多影視是由犯罪小說改編，所以在2014年創立「Polar Connection」（犯罪文學產業交流論壇），讓出版與影視界人士互動，還成立「Polar en série」（犯罪影集獎），協助挑選具影視改編潛力的小說。今年偵探碼頭文學節在3天內就放映35部電影。

從幼兒園開始到高中，有針對不同年齡層的閱讀推廣活動。如高中生，就設立了兩個方案：翻譯工作坊與改編計畫（adaptation de polars）。

「牆後的犯罪文學（Polar derrière les murs）」計畫，讓 8 至 12 位作家進入監獄與受刑人對談。

安排到位於里昂的法國國家警察學院上犯罪鑑識課程。

還有「四手聯彈」項目，每屆都會邀請兩位作家共同創作。去年受邀的是旅居義大利的英國作家 Tim Willocks 與 法國推理作家 Caryl Férey。兩人攜手推出《史蒂夫．麥昆》（Le Steve McQueen），講述一位外籍兵團退伍士兵在故鄉曼徹斯特面對幫派的故事。

里昂市政府想要舉辦文學節，原初就是有意識地要扶持地方書店。隨著文學節越來越受歡迎，也將展場從證券交易所、市政廳、歌劇院延伸到整個城市，比如書店、美術館、圖書館、電影院以及街區。在全城設有「謎案城市遊戲」，結合實境解謎與城市導覽。

去年，「偵探碼頭文學節」慶祝20週年之際，法國《世界報》文化版週末增刊，有一篇非常生動的討論文章〈里昂偵探碼頭文學節，黑色小說正被熱烈慶祝〉（Au festival Quais du polar, à Lyon, le roman noir se fête allègrement）。

文章提到，隨著商業收益顯現，過去對里昂以犯罪小說為文學節主題的質疑漸漸消失。在這20年的時間，這類小說從「邊陲文學」變成高利潤產業，2020年法國犯罪小說（含間諜小說）銷量就達 2350 萬冊。出版社意識到偵探碼頭文學節的「帶貨力」，現在會將最重要的犯罪小說新書排在3月出版，為節慶造勢。

還提到偵探碼頭文學節的特殊風格。不論是這個文類作家所喜歡的具有「搖滾精神」的自由氣息，還有作家間溫馨友好的氛圍，以及熱情瘋狂的粉絲。

作者Antoine Albertini詼諧寫道，在這個文學節，當兩位作家熱情擁抱時，他們的肩胛骨不會被插著一把匕首。

他引述《解放報》撰稿人Sabrina Champenois的分析：「推理小說長期被視為次等文學，這反而在作家之間形成了一種團結，甚至近乎兄弟情誼。」作家 Caryl Férey 則說：「每年入圍名單一公布，文學界朋友就越來越少。我們這邊沒有龔固爾獎，所以沒在怕。」

冰島黑暗文學節由兩位犯罪小說作家伊莎．西格朵蒂（Yrsa Sigurðardóttir）與拉格納．約拿森（Ragnar Jónasson）創辦。

約拿森說，這個文學節有兩個目的：讓冰島文學能被推廣；邀請有趣的國際作家到冰島來。

就像偵探碼頭文學節以非常開放的態度來定義「Polar」（犯罪文學），廣邀不同類型的創作者：驚悚小說、黑色小說、溫馨推理、間諜小說、歷史推理、以及基於真實事件的非虛構作品等。

冰島黑暗文學節的範圍也在擴大，從「犯罪小說」延展到「讚頌各種形式的黑暗」，包括國族、心理、環境等，也強調跨域交流。今年邀請的來賓就有《魷魚遊戲》的導演黃東赫與《大師》、《布魯克林》等書作者柯姆．托賓（ COLM TÓIBÍN）。

2023年一篇報導該年冰島黑暗文學節的文章〈溫馨犯罪文學節奇案〉（The Cozy Crime Conference Caper），描述該年的盛況。與會嘉賓有路易絲．潘妮（Louise Penny）、丹．布朗（Dan Brown）、麗莎．傑威爾（Lisa Jewell）、尼爾．蓋曼（Neil Gaiman）、歐文．威爾許（Irvine Welsh），有上百位作家參與不同主題的座談和活動。

座談中經常出現的共同主題有：背景與地景如何啟發故事；真實犯罪是否影響創作；最完美的殺人方式等。

伊莎．西格朵蒂與冰島唯一的法醫病理學家 Pétur Guðmannsson 的對談則有一項有趣的發現，法醫常會在工作中泡桑拿。

冰島黑暗文學節之所以可供台灣參考，是因為他們小國小語種的處境，渴望藉由獨樹一幟的「冰島黑」被國際看見，也重視可以有更多冰島文學作品外譯，這與台灣有相同的課題。

里昂偵探碼頭文學節則如海蓮‧費許巴赫在接受合作夥伴「Desir d’écrire」訪問所說，即使是一部糟糕的犯罪小說，仍然有一個故事可講。講故事，正是這類作家的才能所在。此外，犯罪小說根基於現實，使人能藉閱讀探索不同的領域與地域，無論是法國作家還是外國作家。

每個地域都有自己的故事，犯罪小說本身就是「說好一個故事」的文類，這種充滿故事性的疊加，是進入一個社會的窗口。加上與作家的交流，以解謎遊戲來探索城市，還有令人興味盎然的犯罪鑑識等課程，這種全城共襄盛舉的文學節，也成為每年春天吸引外來遊客到里昂的理由。

北川富朗是越後妻有與瀨戶內海藝術祭的策展人，他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說：「希望透過結合藝術、觀光與在地智慧的力量，振興凋敝的偏鄉社區。」

的確，不論是藝術慶典或是文學節日，都需與地方緊密相連。一方面善用地方特性，才能打造獨一無二的主題；其次，成功的文學藝術節慶背後，意味著龐大訪客，這也將為地方的觀光經濟帶來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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