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太鞍：惡水上的諾亞方舟

盧郁佳／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思想坦克》

今年，防空警報如期響起，我揹起避難包，到大樓地下停車場。盛夏午後，空無一人，我站在水泥地上，就著頭頂上的日光燈管看書。不停滴汗，一邊拍大腿打蚊子，直到演習結束。我知道這裡不是以色列防空避難所（像spa一樣明亮舒適時尚），但沒想過欠缺什麼。直到馬太鞍洪災發生後，花蓮縣長徐榛蔚募物資，挨轟無準備。我上網查才知道，縣市政府要在避難所整備多少關鍵資源：

若多老人福利機構、獨居老人，要加輪椅、毛毯等；多嬰幼兒，要加奶粉、奶瓶、尿布等。食米每人每日0.4公斤、嬰兒奶粉150公克、嬰兒副食品90公克。飲水每人每日3公升；生活用水20公升。災後3日內：泡麵、乾糧、罐頭；3日後：熟食、便當。都會區要儲備每人兩天需求量，農村、偏鄉3天。離島及易成孤島地區，像馬太鞍地區這樣，每人安全存量要儲備10天。

每25人加一套盥洗設施，每20人一間廁所，每16人一個大垃圾桶。衛生紙每人每日1/3卷、衛生棉6個、紙尿布6片。慢性病藥品、急救箱、睡袋、電池、手電筒、輕便雨衣、蚊香、毛巾、收音機、發電機、柴油、垃圾袋、水桶、肥皂、牙刷、牙膏、蠟燭、打火機、燈泡等。

有人會說怎麼可能，儲備若沒用上，豈不浪費錢。但中國戰備石油儲備近13億桶（到2025年底再增7億桶），達115天的淨進口量，可推測封鎖台灣時的安全存量。中國也瘋狂囤糧，至9月的夏糧小麥收購量為10016萬噸，同比增加3716萬噸；去年同比僅增642萬噸。願意花多少錢整備，代表把戰爭威脅看得多認真。而對於被威脅併吞的一方，儲備代表把自己的命看得多認真。

國防、民防受阻，以致臺灣雖然富裕了、卻看似錢沒花在防災保命上，看看正常國家，譬如日本怎麼做。為因應極端條件，縣市政府、供應商、卡車或計程車隊必須每年演練災難時配送物資。日本政府利用物流業者的GPS，回報演習路況，以了解情況、設計改進。

日本政府民防到位，人命大過天。

作為個案研討，需要後見之明：如果接受原本避難所整備不足，那徐榛蔚應該何時募物資？

光復鄉長林清水表示，沒有不積極要求撤離。（第一階段）中央及台大研究團隊預估堰塞湖溢流後，水深最高約1公尺，撤離範圍僅劃3個村，需撤300多人；（第二階段）21日團隊將撤離範圍擴大到8個村8000多人，短短一天半內，鄉公所需面對的規模完全超出原本人力與收容能量。

（21日這個分水嶺，就是徐榛蔚招募供應商、物流車隊、計程車隊、開更多避難所、收購和勸募物資的時機。如果沒有這麼做，那她做了什麼？）

鄉長說：許多居民聽信評估「水深1公尺」而掉以輕心，直到大水來襲才驚覺超乎想像。

（但不對呀，「水深1公尺」是第一階段的預估，21日已更新到第二階段預估巨災將至，為什麼23日居民還停留在「水深1公尺」的世界線？是鄉長沒講，或災民不聽？）

從21日晚到23日下午的黃金關鍵時間，沒撤嗎？有。22日整隊戰洪，賴清德在中央災害應變中心與台東、花蓮、屏東縣長視訊，徐榛蔚缺席。劉世芳說可能潰堤，撤離計畫請花蓮縣政府徹底執行。副縣長顏新章說：準備中型戰術輪車8輛、救護車1輛、兵力54名、警消105名、替代役13名。收容部分，3個鄉鎮1837戶、實際居住6843人、收容地點有三處，目前收容130人、依親1365人、垂直避難5348人。

（總統、內政部長和幕僚聽到這些數字是什麼感覺，比例合理嗎？可行嗎？撤離計畫的收容目標是多少人？眼下這數字是執行徹底還是不徹底？）

自稱警消者，發文說：林保署建議撤600人，21日晚要撤離8000人，我們警消是神仙嗎？你有本事你來啊！

（如果不計鄉鎮村公務員等，僅算這172人，撤離1837戶，約為每人10戶。撤離6843人，約為34人。報導沒有提供線索，為何必須是神仙才辦得到，需要什麼條件才辦得到。如果辦不到，有向上反應嗎？為何上級動員不足、無法應變？）

花蓮後指部指揮官鄧宏年說：「目前我們主要做垂直撤離的疏散，主要是針對一樓的部分來去做人員的撤離。」

災前副縣長、指揮官都訴求「垂直避難」；災後縣府社會處長、警消卻歸咎「垂直避難」不算撤離、導致居民未撤而罹難，罪魁禍首是內政部。

社會處長陳加富說：這次堰塞湖危機，內政部開會研議新的避難方法為「垂直避難」，家中有2樓以上的可以就近避難，有些鄉親自認家裡夠安全，不配合撤離措施，這都是個人主觀意志，我們不能強拉或處罰。

自稱警消者發文說：至於這一次為什麼撤離成這樣呢，這要多虧內政部發明垂直避難這一套手法！

周軒貼出花蓮縣政府今年3月的水災保全計畫，「疏散撤離」為「居民自住處平面疏散撤離至指定安全避難所、親友家，或『垂直』疏散至自家或同樓層2樓以上之安全處所」。證明不是內政部的發明。

14位罹難者，均位於中央要求強制疏散範圍。多為年長者來不及撤離而罹難，且多在住宅一樓。證明不是垂直撤離所致。

22日垂直避難5348人，這數字太巨大了。處長、某警消強調「垂直避難」是內政部的發明，謊言是真相的影子，它必定是某人的發明。

為什麼居民不離家？鄉長說，居民誤信「水深1公尺」而掉以輕心。社會處長說，居民自認家裡夠安全。居民有倖存者說，沒被通知撤離。各種情況都有。

有可能，老人家走不動、怕一離家凡事要花錢、怕任何事，會把「我爬不了樓梯」、「我去不了避難所」，說成「我不要去」，然後哄騙自己，老了就算喪命也沒啥大不了。

有可能，「垂直避難」此時被發明出來，克難適應「要撤離8000人，但只有3處避難所」的不合理現實。就算原本只撤600人，撤離計畫寫3處都不合理。

如果一個個強制撤離，要再動員執行人力。

如果擴大整備避難所，卻是假警報，會浪費錢。

如果強制撤離，卻是假警報，民怨會掉票。

如果重來一遍，設定一條命都不能少，我們願意再多花多少錢、多少人力去做？

如果人命關天，那麼副縣長跟賴清德開會，就該求助不是嗎？

預估到10月中，即使無豪雨，晴天堰塞湖也會溢流，都會有洪水。如果中央7月就下令「兩個月內遷村」，要花的錢、冒的險更是千百倍。

沒有容易的決定，只能事後檢討下次怎麼做更好。

防災就像挪亞蓋方舟，所有人嘲笑他杞人憂天。

宮城縣有個爺爺佐藤善文，青年時代遇到1960年智利9.5級巨震，日本百餘人海嘯罹難，災難傷痕深深留在他心中。年邁退休後，諫言政府要建海嘯避難所。不遂，用退休金自己到家後山蓋。人人都笑，封為佐藤山，海嘯不可能打到海拔30公尺高。十年建成，避難所僅8個塌塌米大，但精心整備。

他77歲時，東日本三一一大地震，全家攜犬上山，發現這間避難所已擠了40人。附近的政府指定避難所都垮了，千餘人罹難。

最後這間避難所救了70人。

22日公視報導說，劃定的影響範圍過於寬廣，達到3鄉鎮12村里，初估1800戶，上看7000人。鄉長說：改來改去改到最後，我們這些基層真的有時候會很困惑，到底多少才是正確的，多少人才是真的危險了。

公視這段報導非常珍貴，因未被後見之明所汙染，反應災前的真實心態：眼看台大提高警戒、勞師動眾，執行者衝突煎熬、不確定。

台大團隊預估洪水規模擴大，改來改去，鄉長嘆氣了。但如果劉世芳不相信李鴻源而沒去找他，或是台大團隊不相信自己而沒說，或是中央不相信而沒下令，或是縣府不相信而沒撤離，傷亡都會是成千上百。如果沒有出這麼多錢去監測，根本不會知道馬太鞍溪上游堰塞湖形成，一切傷亡都是無故無常，只能事後去算命化解。救命靠這條信心鏈，哪一環節都不能斷。

這次防災，已經是眾人通力合作、巨大的成就。奠基於挪亞般的信心。

22日與賴清德的會議上，副縣長顏新章說：希望總統能夠在堰塞湖狀況、整治期程，隨時給鄉親最正確訊息。否則堰塞湖是不是隨時會有潰堤，讓鄉親心裡一直擔心，好像一顆未爆彈、寢食難安，希望總統能夠給鄉親知道所有訊息。

劉世芳答：堰塞湖前兩次颱風，農業部的林保署監控資料，都有提供在官網與縣政府。未來如果堰塞湖有持續監控資料，還是會透過農業部繼續提供給花蓮縣政府及光復鄉、鳳林鎮、萬榮鄉3個鄉鎮公所的同仁與鄉親。

說到做到。臺灣不像日本是正常國家，但並不輸日本。沒有80個避難所，但還是保護了8千人。

光復鄉大馬村長王梓安說：中央打給我，告訴我堰塞湖的危險，於是7月就演練避難，要去哪裡、要帶什麼。9月20日部落會議，21日鄉公所成立防災中心，召集14位村長、消防隊、衛生局，保全戶一百多個都有名單。21日下午4到6點，預防性撤離，無強制執行，我到每一戶，告訴他們6點前去避難所，當晚91位撤離有名單。22日早上再去找，19鄰有一些人，我告訴他們非常危險，差不多都撤了。

23日中央預估早上8到10點，水會下來。但等到10點還沒下來，中央又說11點。我去馬太鞍橋看，有些人以為不會那麼嚴重，我去看有沒有人又回家去。11點半我用原住民的話廣播，5個村都要撤。

12點半還沒下來。1點多，中央打電話給我說已經偵測到了，水下來了，馬上就到橋。我想到岳母在大坪村不識字，要去叫她下來。原本覺得三層樓安全，後來看橋斷，我就揹著我岳母，帶著老婆小孩離開去避難所。

村長這段話，情緒很平淡，說完轉身去忙了，但令我想哭。我不知道中央是哪個單位的誰，也許村長也不是很清楚。但「中央」不停打給他們，告訴他們，在深山安靜無人的堰塞湖，水位計等偵測計算的結果。不要懷疑，科學就是上帝，告訴挪亞他該幹什麼。

於是他們救了8千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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