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棚爭議、「官進民退」到「以災亂港」：香港宏福苑大火後的輿情興起和轉向

香港宏福苑的五級大火，改變過千家庭生活，同時觸發全球關注。過去的周末，前往宏福苑獻花的人龍長達兩公里，排隊人數據報有時達到5000人。社交媒體上，人們緬懷大火中離世的親友；倖存者向媒體講述自己的經歷。

警方12月1日宣佈死亡人數來到151人。進入12月，隨着最後一棟著火大廈完成搜索，市民將迎來的是叩問真相、等待調查和重建的漫漫長路。

每場災難是一面放大鏡，既突顯民間的韌性和力量，同時放大檢視政府的應對手法。

BBC中文梳理大火之後五日的網絡輿論、官方應對口吻及行動，回看網絡、民間和官方持續關注的焦點。

竹棚輿情、建制媒體下架調查報導

竹棚是大火發生不久，從線上到線下、中港兩地之間發酵得最快、最熱烈的第一個爭議。

11月26日近下午三點開始起火，入夜升至五級火。當晚的記者會，消防曾估計火勢蔓延是因為風勢及起火竹棚的碎屑。但起初社會仍未聚焦竹棚的角色——一直到外媒報導以及大陸輿論場批評，竹棚始成為大火焦點。

27日，微信公衆號「牛彈琴」發布文章，指香港在建築安全方面有「不錯紀錄」，但大火「讓人失望」。作者寫道，內地基本上已全面用金屬棚架取代竹棚，「香港居然用的還是竹子」，直指竹是助長火勢蔓延的原因。

「牛彈琴」是中國官媒新華網副總編輯劉洪的自媒體。該文章在微信上獲得超過十萬閱讀量，後獲網易等多個平台轉載。

儘管央視新聞等官媒有跟進報導大火，且報導主要聚焦不在合規格的棚網和發泡膠板，但大陸輿論場於27日開始湧現各種對竹棚的批評與嘲諷。有網民留言稱「連内地貧困地區都很少用了」、「落後的香港，真的，就是内地九十年代末零幾年初的水平」。

同一時間，國際媒體如路透社、美聯社等也在其報導中提到竹棚是大火原因。比如《衛報》在火災首日刊出報導的第一句，已寫道「致命火災似乎部分原因是建築物外的竹棚」。

事實上，政府未有指出竹棚是火災起因，目前僅強調圍封窗戶的發泡膠板是高度易燃，令圍網包括竹枝和其他物件都起火。但政府在27日表示，會與業界商討用金屬棚架取代竹棚的路線圖。

取代竹棚似乎成為板上釘釘的事，報導及評論引發一批香港市民憤怒，一方面連日來在社交媒體上反駁說法，為竹棚正名。另一方面，有人亦開始質疑，圍繞竹棚的討論是一種輿論操作，有「帶風向」嫌疑，意圖就是模糊大災背後的制度問題。

香港理工大學建築環境及能源工程系副教授黃鑫炎曾接受多間外媒採訪，指竹棚易燃，會助長火勢蔓延。他昨日發聲明致歉，承認自己表達方式或令公眾誤會竹棚是火勢蔓延的「主要原因」，強調這非他本意。

值得關注的是，在網絡爭吵以外，香港建制媒體《大公報》28日刊出「揭開維修棚架背後重重黑幕」的調查報導，當中解析屋苑維修費、圍標合謀、利益輸送等問題。但文章刊出不足一日已從網上撤下，媒體未有給出具體原因。

香港資深時事評論員劉銳紹向BBC中文表示，揭露弊端的報導其實能「為大家消氣」、「間接為官方卸力」，但官方現時傾向很明顯：「大家集中救災，其他的事以後再講」。

政府關愛隊全面替代義工？

在社交平台一片爭吵聲之際，政府開始加緊對民間行動的控制。

大火發生後，眾多市民連夜自發捐贈物資。棉被、飯盒、衣物和日常用品湧進大埔。物資站在兩日內大爆發，遍佈鄰近宏福苑的廣福邨平台、大埔墟地鐵站及多間政府開放的臨時庇護中心，由市民義務運作。

除此之外，也有人加入義務運送物資、接送受災居民，有年青人搭建「報平安」應用程式、整合資訊網站。動員的迅速和能量，令不少人在社交平台分享，「突然間好似回到了2019年」。

2019年，在香港反修例運動現場，民間均自發組織整合物資，支援前線示威者。

但自28日起、即大火發生第三日，政府開始介入民間行動。事故後，東昌街體育館被用作庇護中心，有幫忙的民間義工向《明報》表示，政府的關愛隊到場要求他們離開，表示只能留20人。

據BBC中文記者當日下午所見，東昌街社區會堂地下門外擺放大量物資，有義工向記者表示行動屬巿民自發。義工吳先生當時稱，按其理解，關愛隊當晚會進駐並接管場地，但因物資為巿民所屬，仍在討論是否轉交政府。

民政及青年事務局局長麥美娟曾經回應，指庇護中心部份情況「混亂」，為保護居民私隱及安全，一般不會讓工作人員以外的人進入。但她說，「社會（和）大家應不分彼此，不分立場，大家一齊去幫助受影響居民」。

但政府很快就打破「不分彼此」的說法。29日凌晨，警方派人駐守廣福邨平台所有出入口，要求在場義工在中午前完成清場。各組織及物資站只好搬遷並轉移物資。

移民工庇護中心「白恩逢之家」於大火當日在廣福邨平台設立諮詢站，協助受影響的外傭。30日，執行總監埃德溫娜·安東尼奧（Edwina Antonio）向BBC中文表示，她們在29日凌晨被警方要求撤走，組織最後只好借用邨內社會服務中心的桌子作諮詢站。

相隔一日，麥美娟再無直接回應關愛隊接手一事，只重申庇護中心「從來都是民政處負責管理」，確保每位中心使用者的安全和私隱，「是我們要盡的責任」。

香港行政會議成員湯家驊向BBC中文表示，尊重巿民自發支援受災居民的工作，但認為物資交由一個統籌的機構是合適的處理，「不是各自為政」，至於哪個機構較合適則交由政府決定。

香港浸會大學政治及國際關係學系副教授陳家洛則形容，取締民間義工的做法是全方位的「官進民退」，而香港應對災難的手法與內地一致——社會控制「既是目標亦是手段」。

陳家洛用「親疏分明」解釋，關愛隊不是自主自發，而是聽從政府、受政府控制的「基層政治構造」 ，雖然民間自發援助重要，但如果循「社會控制」的思維，「官方不會樂見民間自發的行動以現時方式持續發展」。

「黑暴」再現、「以災亂港」？

物資站被接管之後，政府指災民物資充足，呼籲市民暫停捐贈。坊間的關注開始集中轉移至制度問題。

28日，有市民成立「大埔宏福苑火災關注組」發起聯署，提出四大訴求，包括持續支援受災居民，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全面徹查潛利益輸送，以及全力追究監管疏忽，問責政府官員。

24歲的關靖豐是其中一名發起人。他在接受本地媒體訪問時，指見到竹棚成為「代罪羔羊」，被政府「祭旗」感到憤怒不開心，希望聯署重新把焦點聚焦制度問題。當被問到會否擔憂風險，他表示「沒有過多考慮後果」。

「如果政府認為這四項非常非常基本、根本的訴求令他們敏感，（覺得我是）在煽動對他們的憤怒或仇恨，那他們就太敏感了。」關靖豐說。

近日來，不少市民到宏福苑休憩處獻上悼念花束，有人在紙上寫道：「要檢討的不是竹棚，而是制度」。

但一日後，建制媒體《文匯報》報導指，有居民反映廣福邨平台有戴黑口罩人士，疑似「黑暴肆虐時的『搞事』分子」，又指有「黃人」在社交平台抹黑關愛隊、在平台疑似「紮營」，企圖「騎劫」關愛和善後，引風向煽動仇恨情緒。報導稱警方國安處高度關注，「防止黑暴餘毒借機死灰復燃」。

同日下午，國安公署旋即發聲明，指堅定支持特區毫不手軟打擊「以災亂港」行徑。發言人指有人「挾民痛、忤民意」，讓香港再現「黑暴」至暗時刻。發言人又說，警惕打着「為民請願」旗號挑動對抗撕裂社會的人。

直到晚上，多間傳媒引述消息稱關靖豐涉嫌煽動，被香港警方國安處拘捕；翌日，再有消息傳出兩名男女被捕，其一人為前屯門區議員張錦雄，另一名女子則為義工。

警方未有交代拘捕行動，但回覆BBC中文稱，警方採取任何行動，均會按實際情況，依法處理。

目前網上的聯署顯示「已結束」。12月1日（周一）下午，當地媒體披露關靖豐離開警署的畫面，稱他獲准保釋候查。

陳家洛指出，政府有絕對權力拒絕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或者問責，但重點是在於過程中令官民有互動和磋商機會。陳說，在中央、特區政府必須主導一切的意志驅使下，「國安」系統慣常地用「定調定性」的手法去「震懾」任何政權不歡迎的事情。

「拘捕行動其實可以完全無關『訴求』本身，國安系統自己有自己的鎭壓維穩的思維、行事方式作風，公眾觀感便是『泛國安化』的城市管治，也不管居民接受不接受。」

外界猜測聯署觸動當局神經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提到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2019年香港爆發反修例運動，民間提出的「五大訴求」之一，也是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調查警民衝突。

1996年11月嘉利大廈發生大火慘劇，當時政府在不足一個月內已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調查成因。

身兼資深大律師的行政會議成員湯家驊向BBC中文分析，指政府多方面跟進後續工作，包括警方、廉署已展開刑事調查，又指死因庭的調查相當到位，相信已包含所有需要跟進的問題。他認為，若現時已有足夠渠道跟進，未有需要成立「廢時」、「架床疊屋」的獨立調查委員會。

目前，警方以涉嫌誤殺拘捕13人，各人來自以下公司，包括：大判工程（總包商）、工程顧問、二判（分包商）搭棚及外牆工程；調查貪污的廉政公署拘捕12人，包括：工程顧問、承建商及搭棚判頭。

政府已成立跨部門調查專組，由消防處帶領，參與部門包括警務處、屋宇署、機電工程署、房屋署、勞工處及政府化驗所，調查方向主要為起火、蔓延迅速及環境引致大量死傷的成因；另指會將案件提交死因裁判法庭處理。

湯家驊表示，據他觀察，「黑暴」時期曾參與顛覆政府的人士不能說已退出社會的言論空間，他個人感受很多人仍然以「19年的思維、言語或處理方法去討論公眾議題」，「有沒有一些死灰復燃的跡象呢？所以有人認為我們要小心，以防有人以災亂港，我覺得都是一些小心的處理方法，不需要緊張。」

正當社會叩問責任之際，發起聯署者被捕，消息再激起反彈情緒，社交平台新聞下留言一片憤懣。「要求查真相就係煽動？」「自從國安法之後香港人既（的）訴求得番二個，搞好經濟同安居樂業，二樣你地都做唔到，真係誰大誰惡誰正確。」也有人反問：「國家安全了，人民呢？」

湯家驊表示案件或進入司法程序，不作評論。他指出，煽動罪有明確條文說明提出意見是為了「改善」亦屬答辯理由，認為法例合理，「不會擔心有人日光日白講幾句說話就會被人抓去坐監」，觀乎部分傳媒近日就事件的評論文章，亦不認為社會出現噤聲的情況。

劉銳紹則形容，市民有訴求「是很自然」，但政府擁有慣性思維，很警惕破壞或外部勢力，「尤其是這些情況，如果他不先制人，他們會擔心會有一點星星之火就可以燎原。」

網絡用語學打擦邊球，選舉尚未延期

在社交平台上，已經有港人積極學習說詞，規避風險。

有人向大陸網友請教，能否把原來的四大訴求「寫到香港政府沒有辦法說是違反國安法」。其中一則留言以簡體字回覆：「前面加一句『全力貫徹習主席對香港這場火災的關懷，落實中央政府反貪污政策的方針，我們提出以下建議：』最後加一句，『堅決擁護的領導』就完事了。」留言獲五千多個讚。

另外前沙田區議員趙柱幫也發文，表示「鑑於中國新時代，美麗新香港」，在每一項訴求前都加上「全力支持中央及特區政府」。有人感慨留言，「香港人要適應新常態，凡事加個支持中央，做事才有保障。」

火災發生後，香港特首李家超多番感謝習近平、中聯辦主任落災區探望受災居民。

大火首日晚上10時，新華社報導習近平高度重視事故，表示「第一時間」了解災情，指示特區政府「全力以赴」撲滅火災。李家超在凌晨見記者，表示「衷心感謝習近平的關心」。

同日下午舉行的記者會，李家超再感謝習近平對事件的高度重視，多謝中央港澳辦工作小組赴港協助救援，形容這是「中央對香港的關愛」以及「國家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精神」。

中聯辦主任周霽、國務院港澳辦副主任農融亦到場探望災民。周霽表示，二人是受國務院港澳辦主任夏寶龍委託，「專程帶來習近平及中央政府」對遇難者沉痛哀悼，及對家屬深切慰問。

劉銳紹指出，李家超的做法是慣例，「總體來說，現在香港很多事情都要向大陸傾斜，官方自然要這樣」。湯家驊則表示，「我們有事，國家提出想支援我們，有什麼問題呢？」

目前為止，未有一個香港官員因大火而下台。

立法會議員狄志遠曾致函立法會主席梁君彥，要求就大火提出「緊急休會辯論」，促請政府徹查事故及討論災後安排。但梁君彥拒絕，並指出立法會已終止運作，只會應行政長官的要求召開緊急會議。狄志遠對梁君彥的回覆表示遺憾，指《基本法》規定立法會有責任監督行政機關的施政。

值得注意的是，李家超今年9月在施政報告中才提出建立「部門首長責任制」，如發現公務員缺失，嚴重可警告、譴責以至革職等。李當時指，建立全面制度，是為「強化部門首長的責任擔當」。

多間本地媒體報導，今周將復舉辦香港立法會選舉論壇——現時距離原定的12月7日投票僅餘七日。政府尚未就此安排做出明確說明。

問及災難對選情影響，劉銳紹說，政府本或擔心投票率難看，但現在災情反而給政府提供藉口，「大災難了，大家沒有心情」。而從民間角度也「沒有影響」，「不投票的人你怎麼動員都不會投票了。」

陳家洛有相同看法。「所謂投票率，客觀而言是一份動員力度成績表，」他說政府可以做的依舊是動員支持建制的市民、僱員及催谷公務員，以獲得「鐵票」。而「不處理、冷處理」災難本身相關議題，很可能成為今次選舉的特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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