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如何在天災中操弄秩序

湯名暉／東協經濟貿易文化發展協會研究員

2025年9月，臺灣花蓮縣光復鄉發生嚴重水患：連日豪雨導致馬太鞍溪上游形成的天然堰塞湖潰決溢流，洪水傾瀉掩埋村落，造成至少17人喪生、數十人受傷，尚有多人失聯。在這場天災中，當地基礎設施毀損，自來水、電力中斷，數千災民緊急撤離安置。

自然災難帶來社會混亂與求助呼聲，同時也為地緣政治勢力介入提供灰色地帶的機會。以此次花蓮水患為例，北京不僅透過官媒與官署言論表達「高度關切」，祭出「臺灣同胞」、「人道協作」等措辭營造親善姿態；相關災情一度登上中國微博熱搜，湧現大批悼念與議論，更有輿論質疑，臺灣早在8月察覺堰塞湖隱患卻疏於作為。

此種災時輿論操作一方面塑造北京的形象，同時也放大對臺灣政府的負面認知。值得警惕的是，在生成式人工智慧泛濫的今日，中國也趁機利用AI製造虛假災情影片或錯誤數據以擾亂視聽，—進一步削弱民眾對臺灣政府的信任。

歸納近年中國趁虛而入的擾亂手段，主要包括：主權話語攔截、人道敘事的法律操作、AI與錯訊認知戰、經濟與外宣雙軌的操作、以及「援助－拒絕」的話術陷阱，值得臺灣關注。這些案例早已超越歐亞大陸的地緣界線，並且成為各國面臨天災時的新挑戰。

一、主權話語攔截

當重大災害發生在具有主權爭議或政治敏感地區時，中國常第一時間攔截主權相關的話語權，藉機強調「一中原則」或自身管轄權，削弱對方的主體性。經典案例是1999年台灣「921」大地震後，北京立刻介入國際救援渠道：具官方背景的中國紅十字會聲稱，任何國際紅十字組織對臺捐款捐物「都必須得到中國紅十字會同意」。此舉等於以政治前提，攔截對臺直接援助渠道，借人道救災之名行主權宣示之實。

類似的主權話語攔截在兩岸關係緊張時屢見不鮮。2024年4月花蓮發生強震後，臺辦發表談話對臺灣災情表達關切，稱「願提供救災協助」。儘管此番互動表面友善，實則為凸顯北京作為「中央政府」關懷臺灣，同時暗示臺灣當局出於政治考量拒絕善意。中國透過主權話語的攔截與操弄，旨在在國際與兩岸輿論場上邊緣化對手主體地位，即使在天災人道議題上也不放棄任何宣示主權的契機。

二、人道敘事下的法理操作

中國在天災干預中第二種策略，是以「人道主義」為外衣包裝法律主張與權力運作，透過法理語言增加行動的正當性。在南海問題方面，中國運用法律話語掩護下的行動。

2025年6月，中國在有爭議的西沙群島永興島海域舉行了一場「大規模海上軍民聯合救援演習」，參與人員超過200名，包括解放軍、海警和三沙市政府等單位。中方強調提升海上人道救援能力，但是演習地點在中國單方面設立的三沙市管轄海域，實質上是為了鞏固對爭議島礁的管控。

三、AI與錯訊認知戰

資訊時代的天災現場不僅有實體救援行動的競逐，更充斥認知領域的無形戰場。中國在近年各類危機中展現了高超的宣傳與訊息操控能力，特別是運用AI生成內容和網絡水軍，發動錯誤訊息攻勢，干擾受災社會的認知判斷。

2023年日本福島核處理水排海事件即是一例：日本科學監管機構和國際原能會均認可排海安全性，但中國官方媒體與網絡輿論大舉渲染恐慌。期間，大量偽造與張冠李戴的影像視頻充斥。透過AI深偽技術，中國的認知戰在災害議題上製造出一片亂象，助長公眾對日本的不滿與恐懼。

2025年7月南韓首爾遭逢破紀錄暴雨洪災期間，一段AI生成的景福宮淹水視頻在網絡上瘋傳，片中甚至出現海豹游弋的荒誕場景，即便如此仍一度欺騙不少觀眾，引發社會對AI謠言的震驚與不安。

此外，智庫Graphika發現，中國所操縱的「Spamouflage」虛假帳號網絡甚至利用歐洲的天災進行輿論顛覆：2024年西班牙洪災期間，該網絡冒充人權組織帳號在社群媒體上呼籲推翻西班牙政府，由於當時中國與西班牙關係欠佳，中國更是直接採取如此露骨的煽動語言。可見災難議題已成為北京灰色地帶衝突的場域之一，其手法之極端化與多樣化不容小覷。

四、經濟與外宣雙軌形象操作

中國的第四種操作模式是，經濟手段與對外宣傳並舉的雙軌策略，同時在物質和輿論兩方面塑造有利形象、施加影響。當他國遭遇重大災難時，北京常透過提供經濟援助、物資捐贈、基建投資等方式，扮演人道角色；與此同時，啟動全球宣傳機器，大肆宣揚中國的貢獻，與對比渲染他國政府的不足。

類似的雙軌策略亦見於中國對其他國家天災的反應，甚至對友邦也不放過。例如：巴基斯坦、尼泊爾遭遇地震洪水時，中國迅速提供高額援助和救災物資，同步通過官媒全球廣播中國的慷慨解囊；反觀美歐援助則被輕描淡寫甚至批評附帶政治條件。經濟與宣傳兩條戰線互為撐托。對陷於災難困局的國家而言，這種雙重壓力更使其難以招架。

對被視為對手的國家，北京亦會採取懲戒與宣傳並行的策略。例如：在福島核處理水事件中，中國對日本祭出海產進口禁令等經濟制裁，大量發布危害環境的聳動言論，煽動周邊國家民眾對日敵視。這種經濟施壓與外宣攻勢並舉的作法，旨在同時在物質利益和輿論風向上對對手施加影響，迫使其在壓力下妥協讓步。

五、援助－拒絕話術陷阱

中國在災時干預的最後一項策略，是設定一個「援助—拒絕」的話術陷阱，無論對方是否接受援助，均可巧加利用，進退維谷。當中國拋出援助橄欖枝時，往往附帶潛在的政治算計：若受災國家欣然接受，中國即可趁機在當地展現存在，並增強對該國影響力；反之，若出於主權、安全等顧慮婉拒援助，北京旋即啟動宣傳機制，指責對方「罔顧人民福祉」、「逢中必反」。

臺灣在這方面的遭遇尤其典型。2024年花蓮強震後，政府明確表示無需中方協助。隨即中國官媒與統派輿論批評民進當局「漠視人民死活，只因援助來自大陸」，甚至渲染臺灣災民對政府拒絕大陸援助感到不滿。

更有親中人士呼籲臺灣地方政府繞過中央直接向大陸求援，以彰顯對比。透過操弄援助議題，北京在臺灣內部撕裂出統獨意識形態的裂痕。這正是「援助—拒絕」陷阱的高明之處：不論臺灣怎麼做，都有利於中國塑造符合自身利益的輿論場景。

在國際上，中國也曾利用類似話術攻勢令對手難堪。2023年土耳其發生強震，各國馳援之際，中國媒體高調報導解放軍派出的救援隊如何專業高效，同時暗示某些西方國家反應遲緩或附帶政治條件，試圖在土耳其民間挑起對傳統西方夥伴的不滿情緒。

天災本已對社會秩序造成衝擊，若再疊加外部勢力的話語操弄與認知戰干擾，極易引發二次衝擊：民眾對政府的不信任擴大、陰謀論與謠言滿天飛、社會團結瓦解成敵我陣營等。

2025年9月，因曝出龐大的防洪工程貪腐醜聞，菲國爆發近年規模最大的街頭示威，全國超過20座城市群眾走上街頭表達怒火。單在首都馬尼拉，就有近5萬民眾集結於公園抗議，高喊口號要求嚴懲貪腐官員。

同一時間，菲律賓在南海前線正與中國對峙，北京艦艇持續在仁愛礁海域騷擾菲補給船，引發國際關注。內憂外患之下，菲律賓政局處於極度脆弱的動蕩期。

這種局面正是中國灰色干預的溫床。可以想見，當菲律賓政府焦頭爛額於國內危機時，中國完全可能加大在南海的強硬行動，或透過資訊戰介入菲國輿論。當一國因災難陷入政治渦流時，中國的干預往往如影隨形，推波助瀾以圖從亂局中漁利，對於受災國家的治理穩定和國安應對構成額外挑戰。

臺灣作為中國最重視的目標之一，須警惕在天災情境下承受加倍放大的灰色地帶風險。臺灣地處環太平洋地震帶，颱風豪雨頻繁，可以說自然災害從未遠離。每當重大災情發生，北京都可能啟動上述五大策略，全方位介入臺灣的對內對外事務，如今台灣正是面對如的處境。

天災降臨之際，本應是各國超越歧見、同舟共濟之時，卻往往淪為北京大國敘事和地緣博弈的另一戰場。透過主權話語攔截、人道法律包裝、認知戰攻勢、經濟宣傳聯動、援助話術陷阱等策略，中國將自然災難視作延伸自身影響力的灰色契機，逐步侵蝕受災國家的社會團結和民主機。「無煙戰爭」也在此時悄然打響：當民眾對政府產生懷疑、對盟友心存誤解時，最終得利的將是那個刻意播下不信種子的外部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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