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豬瘟之後】與病毒時間競賽 專訪中央疫調小組張照勤︰廚餘養豬社會成本太高了

10月21日晚上，中興大學副校長、傳染流行病學專家張照勤連續收到來自中央防檢署的未接來電，電話裡的人問：「22日早上有時間來開專家會議嗎？」他反問：「發生什麼事？」對方只回了句：「現在是機密，不能說。」

當下他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那晚之後，全台陷入追蹤非洲豬瘟、與病毒競賽的防疫15天。張照勤臨危受命，加入中央疫調小組，與30多名小組成員，用兩天時間，找出上下游關聯場、豬隻與人員出入、廚餘流向等，把最基本但最重要的疫調做好。

15天後，豬隻終解禁重新上市，農業部規劃於2027年起全面禁止所有廚餘養豬。事件看似落幕，但張照勤接受《環境資訊中心》專訪時明言，後續工作還沒完——台灣要提供檢測資料及證據，才能向世界動物衛生組織（WOAH）重新申請非疫區資格。他坦言，這次事件讓他理解防疫成本太高，禁絕廚餘養豬「是最好的方向」。

兩天之內完成中央疫調報告

時間回到10月21日，等待「機密」揭曉的那個晚上。張照勤就在想，應該脫離不了三大豬隻疫病——傳統豬瘟、口蹄疫或是非洲豬瘟。翌日早上，專家會議宣佈結果，果然是非洲豬瘟。

「台灣從來沒有非洲豬瘟，而且過去沒有實際於豬場發生並進行防疫的經驗。」張照勤猜想，負責檢測病毒的人員一定會承受巨大壓力，「只是做PCR檢測，還未病毒分離，會不會僅是單一案例（環境）污染結果，而造成全國養豬業的不安？」

不管如何，都必須在最短時間裡找出案例場的上下游關聯場，才能知道病毒會不會蔓延。

10月28日晚上，防檢署又來電——這次是想邀請張照勤加入中央疫調小組，共同協助釐清地方疫調不足之處，包括借用地方政府警力調閱監視器、檢查化製車衛星定位系統、詢問現場等，盡可能找出正確資訊。

為加快堵截病毒，中央給出的疫調時間只有兩天。

10月29日，中央正式宣布成立小組，張照勤看著名單上的30餘人，趕緊進行分工。「只要多拖幾個小時，若因流行病學關聯場不清楚而使病毒進一步有機會擴散出去，就可能導致不一樣的結果。」很多同仁工作到凌晨2、3點，「孩子都看不到爸爸媽媽。」人員們還苦中作樂，笑稱這幾天是「早睡早起」——凌晨才入睡，一早就起床。

其中一個夜晚，有一組負責採檢的同仁半夜1點完成檢體包裝後，馬上就開專車運至新北淡水的獸醫研究所，抵達時已經3點多。這都是為了盡快知道採檢結果，「萬一那個關聯場出現（病毒）陽性，外擴的可能性就會使疫調的複雜度增加。」

還有另一名專家學者，來自台灣大學獸醫學系的退休教授蔡向榮，有一回趕在午夜核對疫調文件，簽名時「手在發抖」，原來他從中午後就一直沒吃飯，「已經沒什麼力氣了。」

31日早上，中央政府官員不斷詢問「完成了沒有？」好幾組人員一邊查核資料、撰寫文字報告，一邊製作簡報。張照勤形容所有人員都「拼了命」，「大家在一個時間壓力下（完成），我真的很感動、很感佩。」

最終，其他關聯場的病毒檢測都呈陰性，且無其他個案，證實本次非洲豬瘟最主要原因是廚餘未經合格蒸煮，並且疫情沒有進一步外擴跡象，大家才暫時鬆了一口氣，「真是天祐台灣。」張照勤說。

中央的非洲豬瘟應變小組在2018年成立。這七年間，除了製作非洲豬瘟應變手冊，中央防疫人員及專家學者都做過相關演練。張照勤也曾現場演練過兩次。

而這30多位默默無名、徹夜未眠的功臣，也並非全來自防檢署，還有來自農業科技研究院、畜產試驗所的專業人員，他們都參加過農業部跟外部學術單位合作開辦的流行病學訓練班，學習防疫以及疫病來臨時的應變，所以這次被臨時徵召，「大家都非常有概念，不用交代太多。」

至於台中市政府的疫調前期出現漏洞，甚至錯誤，是否影響中央防疫佈防？張照勤思考了一下後答道︰「我會嘗試想像，如果我在那個地方，即使本身是做流行病學、是獸醫學院的老師，我可能都會非常緊張。」

他坦言，民眾用放大鏡去檢視一個地方的防疫及處理能力，實屬無可厚非，但這次不只是非洲豬瘟台灣本土首發個案，更是一個沒有疫苗可預防和治療的疫病，一旦散播，豬隻只能撲殺解決，「那真的是永無寧日。」

張照勤繼續分析，指出地方人力與訓練不足，專業度「可能不夠」，防疫手冊始終只是文字，地方未必能熟悉流程，在短時間內要掌握所有資訊，又要到現場調查，往往會變成一人要身兼數職，加上豬農說辭反覆，確實容易導致資訊落差。

用愛發電留不住經濟動物獸醫師

豬隻11月初解禁重新上市，意味暫時跑贏病毒，但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民間、媒體都在檢視廚餘養豬制度、地方防疫應變能力、經濟動物獸醫師人手等問題。

張照勤是中興大學獸醫學院微生物暨公衛所教授，他一直教導學生，獸醫師的專業是幫助社會貢獻，而學生畢業後願意投身成為經濟動物獸醫師，很多是責任感使然。

可是用愛發電留不住人，經濟動物獸醫師接到求助，每每需要開車到10幾公里以外的地方服務，卻只賺得到幾千塊，而且去一次豬場的時間，其他寵物獸醫師可能已經看了幾十個小動物案例，「收入沒有增加，但要扛的責任卻很重大，永遠靠理想是絕對沒用的。」此外，寵物獸醫師多半能在相對乾淨的動物醫院工作，但經濟動物獸醫師工作場所多在第一線，常沾染滿身異味，回家後也很難完全洗淨氣味。

張照勤留意到，近幾年越來越少學生願意成為經濟動物獸醫師，「是不是應該有一個保障的機制，或者勇於通報時也有一些獎勵措施，而不是使有理想擔任經濟動物防疫的獸醫師會擔心淪於苛責，導致越來越少人願意貢獻？」

目前，中興大學有跟農業部拿到一些經費，設立獎學金制度，領取獎學金的學生畢業後須在經濟動物場所服務幾年，希望能藉此讓學生實際投入相關工作。

任何防疫環節出錯 非洲豬瘟都會重演

廚餘管理也是另一個民間熱議的議題，張照勤在這次事件中留意到，有豬農欠缺蒸煮能力、不懂上傳蒸煮記錄，甚至擅自分讓廚餘，這些都需要法則來加強管理，更重要是政府如何做到詳實的查核。

多家媒體報導，非洲豬瘟中央災害應變中心於12月1日會議中提出，規劃於2027年起全面禁用廚餘養豬，意味著廚餘養豬將走進歷史。農業部則稱，相關政策仍在與豬農及地方政府討論當中，並須由行政院拍板通過才上路，最快12月4日確定詳情。

張照勤認同台灣並不適合推動廚餘養豬，「事實上會耗費非常大的社會成本。」邊境查核需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不但有人會走私，還有人會取巧地使用郵寄包裹方式偷渡，只要有人不守法，其他人便會成為受害者，「防不勝防」，一旦豬場出現異常死亡，採樣檢測的成本非常高。

「開放廚餘養豬，大家永遠都在高風險下養豬。只要有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非洲豬瘟可能就會重演。」

屆時，不只豬農要承受風險與結果，全民擔心買不到合理價格的豬肉，政府也必須承擔遭他國禁止豬肉相關出口的經濟損失。

張照勤續稱，在沒有疫病情況下，站在環境永續利用角度，廚餘用來養豬「看起來還是不錯的方法」，但他強調時代不斷演變，交通越來發達，人員進出變得頻繁，就要重新思考過去的思維是不是仍能合理化運用。

「禁絕廚餘養豬，是最好的方向。」張照勤重申。

針對農業部規劃的最新措施，張照勤建議可以請一年後才停止廚餘養豬的縣市，一併提出廚餘處理的移轉方式，「否則沒有同步好的規劃，未來施行必然能拖則拖，無了了期。」

張照勤還提到，廚餘來源外觀難以分辨，擔心實務上無法確認豬農是否使用官方規定的廚餘，他建議針對廚餘養豬場，應同時進行生物安全管理等級的判定，並進行豬場執行者的能力鑑定，確保豬場主人具有執行上傳資料的能力，維護廚餘來源品質，「生物安全好的豬場，才會重視廚餘來源的正確使用。」

另一方面，他指地方防疫人員未來亦要定期進行防疫相關訓練，尤其是農業大縣，地方政府更應聘專家檢視相關應變計畫是否合理、如何補強等。

非洲豬瘟事件暫告一段落，但後面的制度改革之路仍然漫長，張照勤協助防疫的工作，至今仍未結束。「現場的問題，我們未來還是要仔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