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看懂「內卷地獄」吞噬中國：從電動車到太陽能的割喉戰，習近平為何不得不出手整治

「內卷」如今成為籠罩中國經濟的最大陰影，這場由過度競爭引發的「向下奔赴」，正侵蝕企業利潤、壓榨勞工血汗，將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推向通縮的惡性循環。當電動車價殺到見骨，當太陽能板產能已是全球需求的兩倍，這場荒謬的消耗戰不僅是經濟問題，更演變為地緣政治的燙手山芋。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已將「反內卷」列為核心議程，但是對於自身經濟模式的改革與敲打，真的有機會成功嗎？

「內卷」（Involution）這個概念最初源於文化人類學，意指「沒有發展的內部複雜化」。2020年起，這個詞語在中國網路上開始爆紅，最初是指年輕人對教育和職場「所有人都在拚命，但蛋糕沒有變大，只是分蛋糕的刀法越來越精細」的徒勞感與倦怠感的自嘲。然而短短幾年內，這個迷因梗已從個人牢騷，演變為對國家經濟困境的精準描繪：一場吞噬利潤、引發殘酷勞工競賽、並助長通縮螺旋的史詩級內耗。

這場競賽的本質，是一場「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零和遊戲。從高科技產業到民生消費，企業陷入瘋狂的價格戰，其激烈程度讓「流血」成為常態。這場內部消耗戰的後果正不斷外溢，當國內市場無法消化龐大的過剩產能時，大量廉價商品便如潮水般湧向全球，引發各國對本國產業受創的強烈抗議，也為重燃的美中貿易爭端火上澆油。

《華爾街日報》（The Wall Street Journal）18日指出，川普政府正押注中國經濟「內卷」的脆弱性，可能使其在談判中處於下風，美國也將透過針對性的關稅，對中國造成更大的痛苦。北京的最高決策層對於眼前的危機顯然已無法坐視，從中央政治局會議到媒社論，一場由上而下的「反內卷」運動正在拉開序幕。然而這也是一場極其艱難的平衡之戰，擺在中國領導人面前的，是一個攸關國運的兩難抉擇。

「躺平」已是奢望？從「996」到「007」，一場全民的無盡消耗戰

中國的「內卷」，不只是一種產業的鬥爭，更是瀰漫在中國社會的集體疲憊。德國馬克斯普朗克社會人類學研究所所長項飆指出：「整個遊戲變得毫無意義、令人崩潰、筋疲力盡。人們想跳出來，卻找不到出路，因為其他人也都在這麼做。」包括中國科技業為人詬病的「996」工時制（早上9點上班、晚上9點下班，每週工作6天），如今在網路上已被更極端的「007」（從午夜到午夜，每週7天）的黑色幽默所取代，這背後也是勞動者們被捲入無盡消耗的真實寫照。

當個人奮鬥無法帶來相應回報，而是僅僅為了「不被淘汰」時，內卷就開始了。而今，這種動態正以驚人的規模在整個產業中複製。企業為了在紅海中求生，被迫投入大量資源進行同質化競爭，最終導致整個行業的利潤被稀釋，無人得益。

割喉式價格戰：當電動車價殺到見骨

《華爾街日報》指出，中國內卷風暴最猛烈的核心，是北京近年大力扶持的「新三樣」——電動車、太陽能板和鋰電池。這些被寄予厚望、旨在引領中國產業升級的明日之星，卻率先成為內卷的「重災區」。以電動車市場為例，超過100家製造商在這片擁擠的賽道上殊死搏鬥。為了搶奪客戶，價格戰的慘烈程度超乎想像。今年稍早，中國電動車巨頭比亞迪（BYD）的一款車型，售價甚至低於8,000美元（約25萬新台幣）。

這種看似對消費者有利的短期現象，背後是整個產業鏈的哀嚎。根據中國汽車流通協會的調查，2025年上半年，只有30%的汽車經銷商能夠實現盈利，近四分之三的經銷商至少有一部分車型是虧本銷售。為了生存，企業只能瘋狂削減成本：凍結薪資、暫停招聘、大規模裁員，並將壓力層層傳導至供應鏈的每一個環節。

這場瘋狂的產能擴張並非源於市場需求的真實爆發，而是中國房市崩盤之後的不得不然。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的研究員麥可·佩提斯（Michael Pettis）在8月26日發表的分析報告《What’s New about Involution?》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場內卷的直接導火線，是2021至2022年間中國房地產泡沫的破裂。

佩提斯分析，投資一直是拉動中國GDP成長的最主要引擎。當房地產投資這駕馬車突然失速，為了維持帳面上的GDP成長目標，北京被迫將天量的資金和資源，從房地產轉向另一個領域。這段期間基礎建設雖然有所增加，但不足以彌補缺口，最終只能讓製造業承接這股洪流。經濟成長動能的轉移，並非基於對未來需求的審慎規劃，而是出於維持總體成長的政治需要。於是一場由政策主導的、與市場需求脫節的產能大躍進就此展開。

太陽能板的「白菜價」悲歌

如果說電動車市場是內卷的縮影，那麼太陽能產業就是這場荒謬劇的「海報主角」。在房地產崩盤之前，中國的太陽能產業已存在產能過剩的隱憂。但在2021年後，情況急轉直下。在不到四年的時間裡，僅中國排名前四的多晶矽製造商，就增加了相當於全球現有產能三分之二的產量。中國的太陽能板生產商如今佔據了全球約95%的供應量，這大約是全球總需求的兩倍。

結果是可預見的災難。佩提斯引用數據指出，2024年太陽能行業的產能利用率已降至60%以下；到了2025年，更是暴跌至不足40%。庫存堆積如山、產品價格雪崩。太陽能板的售價不僅跌破了平均成本，在許多情況下，生產商甚至被迫以低於變動成本的「白菜價」拋售，賣一片虧一片。

為了止損，各大製造商在去年（2024年）不僅大幅削減工資，還裁掉了近三分之一的員工。整個行業變成了一部巨大的虧錢機器。面對行業的生死存亡，一場由官方協調的「自救」行動正在上演。路透（Reuters）日前報導，中國的多晶矽生產商正在商議設立一個高達500億元人民幣的基金，用於收購並關閉約三分之一的產能（至少100萬公噸的低品質多晶矽產能），以求穩定市場。此消息一出，相關企業股價一度大漲，多晶矽價格也在7月份飆升近70%。然而，這帖猛藥真能治本嗎？

舊瓶裝新酒？北京的「反內卷」藥方與經濟學家的質疑

面對國內外日益升高的壓力，北京的態度也從最初的否認存在「內卷」，轉為高調提出「反內卷」。今年9月16日，官媒新華社發布了習近平在媒《求是》雜誌的文章，明確要求「著力整治企業低價無序競爭亂象」，並對「『內卷』重災區，要依法依規有效治理」；7月底的中央政治局會議，更是將「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列為下半年的核心任務之一。

然而，許多經濟學家對此抱持審慎的懷疑。他們認為，「內卷」並非一個可以透過行政命令來解決的孤立問題，而是中國整個經濟結構性失衡的必然產物。澳洲麥格理集團（Macquarie Group）首席中國經濟學家胡偉俊（Larry Hu）指出：「內卷既是中國模式的一個特徵，也是它的一個缺陷（a feature and a bug）。」

​佩提斯的觀點更為尖銳，他認為針對太陽能等特定行業的產能削減，只是一種「打地鼠」式的權宜之計。只要「透過投資拉動GDP成長」的基本邏輯不變，被壓下去的產能很快就會在其他領域冒出來。為了達成經濟成長目標，地方政府在削減了太陽能投資後，必然會將資金轉向補貼其他製造業（如石化產業，該行業也確實出現內卷跡象）或大搞基礎設施建設。價格戰在電動車領域被抑制，就可能在電池、船舶或鋼鐵領域爆發。

佩提斯認為，解決內卷只有兩條路：讓需求成長快於產能成長、或者讓產能與國內需求對齊。前者​意味著必須大力提振家庭消費，將經濟成長的火車頭從投資轉向消費，但這需要進行深刻的利益重新分配，將財富從政府和國有部門向家庭部門轉移，政治阻力巨大；後者意味著必須接受更低的GDP成長率，關閉工廠、裁撤工人——這顯然與北京維持就業穩定和達成成長目標的決心相衝突。

目前看來，北京選擇了第三條路：用行政手段修補系統，同時依賴出口來緩解國內的供需失衡。

從貿易戰到全球公敵？「內卷」外溢的國際風險

當一個國家的內部失衡極度惡化，其後果必然會外溢。在國內市場打得頭破血流的中國企業，唯一的出路就是將過剩的產品傾銷到海外。這實質上是在「向世界輸出通縮」。從歐洲的太陽能製造商到美國的鋼鐵工人，全球各地的產業都感受到了這股來自中國的廉價商品浪潮的衝擊。各國政府的抱怨聲浪日益高漲，貿易壁壘和反傾銷調查也隨之而來。這使得中國在國際舞台上面臨的處境愈發孤立，也為地緣政治對手提供了攻擊的口實。

這場由北京主導的「反內卷戰爭」，實質上是一場對抗自身成功模式所帶來副作用的戰爭。過去數十年，依靠高投資、高儲蓄、補貼出口的模式，中國創造了經濟奇蹟；但如今，這個模式的回報正在遞減，其內在矛盾正以「內卷」的形式總爆發。佩提斯預測，只要根本的結構性改革無法落實，未來最可能的結果將是幾種情況的組合：龐大的貿易順差、不斷累積的庫存、持續的通縮壓力，以及因資助無效經濟活動而堆積如山的壞帳。

這是一場沒有簡單答案的持久戰。北京的行政命令或許能暫時平息某些行業的戰火，但只要驅動過度投資的引擎仍在運轉，內卷的幽靈就將繼續在中國經濟的上空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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