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 致 我 11月1日
朱成:
你好!我这两天在读钱锺书《宋诗选注》,比几个月前读《清诗选》虔诚多了。有一些小发现,好比是在薅草的过程中突然发现了几枚彩蛋。按照徐俯《春游湖》的见解,我希望看到你的诗篇中亦有”小舟撑出柳阴来”的变化,或如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所言”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就你的近作来看,粘性十足,似受到了束缚,还放不开手脚,如同去了潮湿的山野,鞋底沾了泥土。不妨当这次野游是提升腿力的步骤之一。从读者的期盼出发,我乐于看见你对固有秩序的重建,并且不必频频解释什么,任由行距扩大。苏轼在《法惠寺横翠阁》提及”幽人起朱阁,空洞更无物。惟有千步冈,东西作帘额”,倒是找到了别致的视角。如果你我住所相隔不远,就你的诗篇中存在的特征,真可以当面畅谈。我的建议是,你不需太着急,也不必用力过猛,要注意那些有生命的字句是否相处融洽,更多的时候,不妨顺着它们的本意走。以《给十一月兼致小坏》的第一节为例:
真正发生的常常在明天,
请不必惋惜,也不必悲伤。
秋风刮过的田野仿佛家乡,
给我快乐的人,都是我的亲人。
我在屋檐下,用这浑浊的双眼
看着他们,十月的气候注满了我
整个生命,这幸福太深沉,
简直是一道穿透内心的利箭。
如果置这首诗的致意对象的好恶不管,我的体会是:”明天”可以不予”真正”太多的允诺。换言之,”明天”并不存在,最好的解释早已由博尔赫斯完成。诗的第二行如果不是为了学习华兹华斯,或者为了压一压阵脚,可以节约一个表明情绪的词。至于”田野”与”家乡”之间似是而非的关联,并不是诗的迫切需要。你在哪儿看,并不重要,除非你实在舍不得”屋檐”这个词,即便你不提起它,也有办法让你的读者猜得出你站在屋檐下;”用……看着”显然减弱了动词的力量,因为你这时偏爱的是”浑浊的”这个小饰物。如果非要给”幸福”下一个定义不可,我觉得你可以顺承词与词之间的天然关系,比如”深沉”强调了一种自上而下的下坠效果,而”利箭”则源自另一个方向;我想”利箭穿心”过早地出现在脑海,等在那里,使得你不得不中箭,然后坠落在现成的脑海中。请原谅我采用这个办法来探讨诗的奥妙,以你的聪明才智,在十一月定会另有旖旎。
祝你幸福!
木朵
朱成 致 木朵 11月2日
回木朵:
你好!很开心收到这封别致而生动的回信仿佛它给我这一片冬日里的雪地带来了热气腾腾的温炉,炉内火星犹在四射。遣送思想的路子也似是层层暗示(或叠荡)的火苗。甚至你指间落出的那只小蚱蜢(”小舟撑出柳阴来”),毫无征兆的让我有定下神来的念头。昨天我一时兴致,刚摆脱牢笼似的,烦心事一一抛开了,便把草草写就的两个近作(《给十一月兼致小坏》已落稿,《港口》还要锤凿)发给你,期许能得到你即兴的见解。
从读者的角度出发,你的理解和意见都有不容忽视的意义见证了作为一首客观存在的诗,它无论优劣与否,必然呈现出某一个形象,这在作者本身而言根本无从成全为自己诗作的外在读者,而你恰当递出的信函,无疑使我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这”难以拔足旁观”的狭隘局面。”顺承词与词之间的天然关系”这个提法让我深表赞成,之前有过一定的意识驱使自己去做这样的工作让每个词恰当的摆放于它恰好的位置。然而每每这样的意识也恰促使了我在这”束缚”上的难以舒展某些情感自己力求使其去澄清什么,可往往只暂时避免了混乱,虽结果已可预见,却到最后也不能表达出在命题处的本来要表达。你对《给十一月兼致小坏》前几行的见解,我虽不完全赞同,却欣赏这样的化解并从化解里得到欣赏到这奇径沿途的风光(简直是美餐)。对于”’明天’可以不予’真正’太多的允诺。”这里,我们可以保持各自的认可,也可这样理解,我们可以承认各自属于关于”明天”的不同意识范围,这不妨碍交流。第二行确可以”压一压阵脚”理解,至于节约我总觉得手段不一,我的一位朋友与我交流时大致这样说过,我们可以揪住某个点,将其无限而局限于某个限度的发挥,将它扩大,变成一个圆,变成无限的整体。当然我的理解是在这个过程的行进中,不忘记带着一个宽松自由的调子,还有深而广大的生活。这和我们所讨论的那诗无关,可以认为我是在”手段”上作一个辩驳或友好的偏离性试探。
假如我们可以见面畅谈,那无疑是件快事!”利箭”和”方向”那里可见你的仔细,这使得我们的交流往往可以跳开一些步伐去探戈旁的问题这显然难得,多半可以听到更为宽泛的声音。也恰是这样的声音,决定了接下来我们探讨的路径,不必为某个甚至可以说是狭隘的命题而大伤脑筋,有时甚至跳过,获得最大限度的探讨自由。这样的交流有益得很,下次可以大张旗鼓,敞开谈。希望你快乐!
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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