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顱瑣記（上）──我的楊大媽及其他

她不是我的親娘，也不是養母或外籍移工。然而，如果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我。

這故事有點曲折，先從去年（2024）四月下旬收到的一則邀請函說起。

1.我想去拉拉山露營

「5月26日，我想去拉拉山露營，妳有興趣嗎？…」

哦，露營！看到這兩字，我睜大眼睛，心跳兩三下，瞬間想起上一次露營是青春時代讀虎尾女中，在學校操場搭帳棚唱歌說笑吃零食，整夜沒睡精神煥發。

畢業六十多年，偶而在報紙雜誌看到一些露營報導，大多是青壯男女笑開懷，少見老年人身影。

去年4月，八十歲老太太首次收到露營邀約，滿心歡喜，瞬即回覆：「好啊，有興趣！」

5月26日午後，女兒女婿從基隆來天母接我，同去桃園拉拉山的爺亭農場。

女婿專心開車，女兒則興奮說，以前過生日，都是選個餐廳吃大餐，雖然每年換不同口味的餐廳，模式卻是年年相同：唱生日快樂歌，低頭許個願，大家拍拍手，吃完蛋糕回家，真覺呆板無聊！今年她想換個生日模式，在網路找到拉拉山這個清幽的營地；她也買了各種好菜，到了營地就要開始做生日大餐。

「做自己的生日大餐，很有創意吧？」

女兒一向鬼靈精，五十多歲仍童心未泯。

2.做自己的生日大餐

我們到達時，遼闊的營地已停了幾部汽車，孩童們嘻嘻哈哈在帳棚裡鑽進鑽出，大人也開始準備野餐。

把行李放進帳篷後，女兒女婿開始洗菜切菜，我繞著營地悠閒漫步，回想童年和妹妹們在永定大埕奔跑追逐的情景。兒女的童年，則大多在永和的水泥房子裡畫圖唱歌跳舞。一代又一代，生活場景更替了，嘻嘻哈哈的笑聲仍不絕於耳。

我也想起小學四年級的生命初旅，父親帶我去台南，在安平港第一次看到遼闊的海，睜大眼睛遠望，內心震撼不已。那個只有海浪拍岸的場景，是平原之女的我與父親獨有的生命行旅。

3.怎會語焉不詳，答非所問？

太陽還沒下山，女兒就自嗨的說：「快來吃我的生日大餐哦！」

於是我們就著金燦燦的天光端起飯碗。第一道是我愛吃的麻油薑絲炒紅菜，第二道烤香腸配滷蛋，第三道豆乾炒肉絲，第四道絲瓜蛋花湯。

黃昏六點左右，還沒吃生日蛋糕，我那碗絲瓜湯也還沒喝完…（以下初期細節，是女兒後來補述。）

讀過護理的女兒發現我好像語焉不詳，答非所問，覺得有異，立即打電話告訴吾兒，兩人討論後決定緊急叫救護車送醫。

黃昏六點五十，消防局的救護車抵達拉拉山營地，八點二十，送達龍潭的國軍804醫院，吾兒吾媳也已從台北趕抵醫院會合。吾兒連著叫我好幾聲，媽，媽，媽…，我都沒回應，他像個幼兒哭著說：「媽不認得我了呀！」

804醫院為我做了電腦斷層掃描，發現腦裡有個小球，也許是腦瘤，必須開刀切除。女兒一聽要開刀，決定轉到我平時較常就醫的台北榮總，因為那裡有我的完整病歷。於是改請私人救護車來載我。晚上11點多，還在趕回台北途中，我已完全陷入昏迷。

5月27日凌晨兩點多，到達北榮急診處，入住神經重症加護室，立即插管並再做電腦斷層掃描。醫生初步推測，細菌從齒槽侵入腦部，繁殖為膿瘍。中午再次電腦斷層掃描，確認腦膿瘍已達三公分。

下午5點，神經外科主治醫師郭昭宏來向家屬解說病情。他說：醫治腦膿瘍，如果不手術清除，就是要掛點滴，嘗試用不同的抗生素來消滅與之對應的菌種；然而這種效果較為緩慢。兒女們聽後決定手術清除，隨即簽了同意書。

4.開顱手術近二小時

5月28日清晨6點，由郭昭宏醫師主刀，開顱手術近二小時，清除細菌膿瘍後移至神經外科加護病房觀察。

回到加護病房初期，麻醉藥尚未消失，我仍然昏睡。後來稍微清醒些，我想著為什麼住院手術？是否食物中毒？一再追問護理員，和我一起吃晚餐的女兒女婿是否也中毒住院？她們卻都說，沒有，沒有。

沒有住院？那，他們在哪裡？難道，死，了，嗎？想到死，我心如刀割，不忍再問，只是默然流淚。

後來，有個白袍身影來輕拍我的肩膀：「李小姐，恭喜妳，」他說：「手術很成功，妳好好休養。」

他走後，護理師拿來一個小鐵罐。

「剛才來看妳的是我們陳院長，」她說：「這罐高鈣飲料是他送妳的，我現在倒給妳喝…。」

6月2日近午，有隻手來輕摸我的臉，我睜開眼，看到一張美麗的笑臉俯在病床邊。

「啊，妳是小曼？」

她笑著點點頭。天啊，我的嘴角瞬間漾出笑容，也想去摸她的臉。然而，我驚覺雙手雙腳動彈不得，都被綑綁了，只見床邊的點滴架高掛幾條管子。

我沒戴助聽器，女兒趴在我耳邊輕聲說：「媽，妳不要亂動哦，要乖乖聽護理師的話。」我點點頭。

5.女婿以毛筆寫的大字

第二天下午，女兒女婿拿來一張比A4大一點的紙，把他們想對我說的話，用毛筆寫大字讓我看清楚。那是女婿寫的一手好字。

媽媽：謝謝妳這麼努力的好起來。那一天我們去露營，你吃晚餐時說話怪怪的，於是我打電話通知哥哥後，就從山上叫救護車送你到醫院，哥哥也馬上趕來跟我們會合。後來，妳的情況突然很糟昏迷了，我們都很心急，大嫂安排了人脈盡快幫妳處理。我聽懂醫生說的，也贊成馬上替妳開刀。本來都不確定妳會不會醒，但是妳目前的狀況非常好，是我們沒有預料到的好，我非常感謝上帝聽了我的禱告。妳真是命大啊！現在，妳並不是完全安全了，因為妳還必須接受後續的治療，妳是感染引起，所以還要打抗生素6到8週，也就是快兩個月，這期間妳都必須住院，不能回家。現在妳在加護病房，等妳穩定一點就可以轉普通病房，等妳到普通病房之後，我就會一直陪著妳。如果妳現在沒有好好接受治療，很可能會有其他併發症，所以妳要乖乖配合。妳要放鬆心情專心養病，其他的事先不要去想，手機、助聽器、還有錢什麼什麼都不是很重要，妳活著養好身體最重要，不要去煩惱那些。妳的兒女、媳婦、女婿還有孫子都是這麼愛妳、了解妳這麼優秀，妳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妳有最令人羨慕的家人，我們也以妳為榮，媽媽妳真的好勇敢，謝謝妳活下來。我們都很愛妳。

6.然而他們都沒送書來

6月4日，從加護病房轉至17樓頭等病房，女兒請看護小丁來全日照顧。6月10日端午節，兒子、媳婦、孫子近午時送雞湯來。12點，女兒女婿送基隆著名的連珍芋泥布丁來…。

後來幾天，兒女，親友，妹妹，陸續送來各種營養好吃的食物，滿足了我的口腹之慾。然而他們都沒送書來。

我是懶骨頭，一向慣於躺在床上看書。病床沒有床頭燈，那些插入手臂的管子也讓我無法拿書。唉，多麼痛，多麼苦啊！

數十年來，書裡的人物，對白，場景轉換，故事流動，不斷豐富我的腦袋與心靈。缺了那些高低起伏酸甜苦辣的養分，腦袋彷彿剩下一層透明的，薄薄的糨糊，每天只能看著那層無味的糨糊，或閉著眼睛昏昏然入睡。

昏睡之中免不了做夢。然而，睡醒之後努力思索，夢過了無痕，什麼都不記得。那些夢裡人，是否都被手術刀刮走了？

7.兩個奇異的夢

終於，我的大腦神經復活了，很神奇的記住兩個夢。第一個夢，6月4日以孫淡寧的大聲哭號開始。第二個夢，6月27日，聽說雷驤走了，我在夢中四次淚流滿面。

先說第一個夢的哭號者孫淡寧，我已忘記她名字二十餘年。她曾任香港明報月刊主編，並以筆名「農婦」寫專欄，活躍於香港文化圈。我主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時，常以桌上的專線電話2308-3845和她交換文友動態。1982年，香港湧起九七移民潮，她也辭去職務，隨家人移居美國馬利蘭州；之後即漸少聯絡。

斷訊七年之後的那年6月晚上，我正在辦公室忙得焦頭爛額，桌上的專線電話響了，一接起來就聽哭號不停的說：「季季啊，我是孫淡寧啊，妳看到天安門嗎？我們怎麼辦啊？我們中國人怎麼辦啊？……」

當時我必須處理如流水般從傳真機湧來的稿件，並需規劃次日《人間副刊》換版的內容，實在無暇安撫她，只得匆匆掛斷電話…。

那關鍵時刻的匆匆一掛，也許重傷了她的心吧？此後，孫淡寧沒再來電話。

奇怪的是，再度失聯二十多年，卻在2024年我開顱手術第8日的夢中，突憶其名，並再度聽到她的怒言及哭號不止的說「我們怎麼辦啊？…」

撰寫此文之前，我慎重的上網搜尋「孫淡寧」，得知她長我22歲，不幸已辭世多年（1922.12.23—2016.12.21）。

那麼，她在我夢中的哭號，是否來自2016年12月底的飄渺仙境？而她的魂魄，為何在2024年夜晚又從那個仙境飄到我的夢中重覆哭號？

唉，有多少人如我這般，在開腦之後夢到來自飄渺仙境的哭號？

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希望孫淡寧再來夢中說說話。然而，她的魂魄，再也沒有飄來。她的哭號，是否終於休止了？

再說第二個夢，6月28日，吾媳出差歸來，我跟她說6月27日夢到雷驤去世，我在夢中四次淚流不止……。吾媳靜靜的聽完，然後附在我耳邊說：「媽，妳的夢是真的，我6月初就聽說雷驤伯伯去世了，怕妳傷心，一直不敢跟妳說。」

雷驤（1939—2024.05.30）和七等生是台北師專藝術科同學。《人間副刊》不時發表他的速寫短文並請他畫插圖，我也多次去他北投公館路家中聽音樂吃飯聊天。吾媳六月初就得知他去世，而我6月27日夢到他遠行，這是否他這個老友的魂魄飄來向我這個老友辭行？

唉，老友，一個又一個的，走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