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評論】為什麼你不該去點假新聞，就算只是好奇也不行？

作者：Jack I.C. Huang／The World 2.0

不曉得你周圍是否有這樣的朋友：常看到他們在個人社群媒體上，截圖某些新聞網站、自媒體網紅或網路平台的可疑內容、爭議言論，義正辭嚴痛罵一陣之後説：「不想給這種假新聞／垃圾言論流量」。或者，你自己也不時會這樣？

但隨著演算法與 AI 技術的進步，上面這些行為造成的真實情況是：這些劣質資訊的傳播，已經在你痛罵的過程中完成了任務。

你以為「點一下、截圖加留言，罵完就關掉」無傷大雅，其實那一下，對演算法來說就是一個清晰無比的訊號。

它告訴平台：「這種內容抓得到你的眼球。」對廣告投放系統，它意味著：「這種敘事能方式能引發關注」；對造假者來說，它則提供了「有效客群特徵」與「擴散通道」。

「點擊」不再是一個中性的動作，它如今更無關乎認同與否，而是一次次可被量化、可被歸因、可被複製的行為樣本。在一個以資料驅動的今日媒體生態裡（或數位環境裡），每一個樣本都會被餵回系統，長出下一波更狠、更準的內容。

因此，面對「一看就假」或「來源可疑」的連結或內容，不只是不要相信、不必轉發、無需討論，連點都不要點，才是最好的方法。

「資訊戰爭」的真實面貌：重點不在你的認同與否，而在數位個資

等等！批評來路不明的虛假新聞、錯誤資訊，不是「以正視聽」的公民義務嗎？個人認為，在過去媒體相對中心化的時代，或許確實如此，如透過輿論監督制衡大型新聞機構的報導品質、查證嚴謹度等。

但在人人都是「自媒體」的去中心化傳播年代，背後那隻看不見的手，卻早已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公信力或品牌形象等等──它們真正要的，只有你的注意力和數位足跡而已。

想像一個尋常午後，你在 LINE 的私人群組裡，跳出了這樣一條訊息：「X 國發動攻擊，總統宣布投降（內含『獨家影像』）。」

聰明的你當然對此嗤之以鼻，卻出於好奇點了進去──於是手機頁面頂端載入一串看不見的追蹤像素，瀏覽器則把你的裝置型號、作業系統、時區、螢幕解析度、可用字型等特徵打包成「裝置指紋」，網址後面跟著 fbclid、utm_source、gclid 等參數，則把「你是從哪裡來」給定位下來；頁面下滑時，Javascript 以心跳包（heartbeat, 指系統定期送出的後台小訊息、用來證明「我還活著、連線還在」，順便量測載入延遲等資訊）回傳停留秒數、卷動深度與點擊路徑。

若你是在通訊軟體的內建瀏覽器開啟，如 App SDK 還可能把你的廣告識別碼（IDFA/GAID）與這次造訪綁在一起。即使你看不到三秒就跳開，這些事件也已經被寫進伺服器日誌與分析資料庫，成為一筆「有效觸及」（並標註你停留了多久）。

於是到了隔天，你又神奇地在社群平台上看到一條「據傳 X 國動向緊張」的短影音；當晚你於是順手在 Google 搜尋「總統 投降 真假」等關鍵字⋯⋯。

儘管你從來沒有真的相信這些假新聞，甚至積極發聲提醒親朋好友不要上當，但從有心造假者的角度來看，你早已完成一次完美的「歸因漏斗」：初次觸及、再暴露、二次搜尋。

你的每一步，也都可在 Google Analytics、Meta Pixel 或自建的事件流中被標記、分群、再行銷，這些你的所謂「數位足跡」（Digital Footprint），即每個人在網路上做的每個行為，才是資訊戰爭中最重要的大數據資產。

指數型擴散的假新聞，是如何煉成的？

如果你還是不太清楚「我明明不認同的內容，怎麼仍會因我而傳播？」我們再換幾個實際發生過的事件來舉例：

如某次地方選舉前夕，某匿名粉專丟出「驚爆某候選人涉貪內幕」的長截圖，文末或留言處附上短網址；或是某不知名的「Ｘ傳媒」突然發送「核災食品流入市面」的「即時報導」，網頁裡則塞滿倒數計時器與驚嘆號；又或某某「名人驟逝」的快訊，要求你「點這裡看最後畫面」⋯⋯。

這些頁面外觀和所述內容往往非常粗糙，卻都在技術面上相當「專業」：轉址跳板用 l.facebook.com、t.co、bit.ly 來洗來源；內嵌多家第三方腳本做跨站比對；伺服器在全球幾個 CDN 緩存點落地，確保你所在時區能低延遲打開；甚至設計不同的 A/B 文案測試，觀測哪一種措辭能讓「停留時間」與「分享率」爬得更快。

你以為自己只是「點開、翻白眼、關掉」，但在對方的儀表板上，卻是一組組提供巨量使用者資訊的數據：N 秒停留在哪些段落／圖片，代表那些內容「具有吸引力」；來自通訊軟體的 referrer 則表明哪條傳播路徑「有效」，值得在這位用戶身上加碼更多投放；若你來自某個特定地區的 IP 群，下一輪標題就會開始與相關的議題掛勾。

從傳播鏈的角度看，假訊息如何「以你為槓桿」快速擴散？具體的技術操作因專業程度較高，歡迎有興趣者詳見文末附註。以下先簡單闡明其邏輯：

在這樣日復一日的測試中，有心人士就能不斷透過你不自覺提供的數位足跡，去判斷與歸納（如今更能直接透過各類 AI 工具自動完成）出越來越「成熟有效率」的系統，從而到了「真正需要使用的那天」，就能以極其低廉的成本，對「敵人」造成極為巨大的破壞力。

有人會說：「不論如何『科技佈局』，到頭來有誰會相信那些荒謬的假資訊？」確實在太平時期，多數人只會覺得假新聞荒謬可笑；但在敏感時刻，例如軍事衝突升溫、疫情爆發、金融市場劇震時，不安的情緒就很可能指數增長、釀成社會動盪──而這正是有心人「真正開始使用」這些佈局的時刻。

這時候，你同樣的三秒點擊，對演算法而言就是：「你的恐懼被叫醒」的標記；對作惡者而言，名單上則多了一個對這類敘事「可被再喚起」的人。後續的操弄就變得容易得多：你可能不會轉傳那條荒唐的投降快訊，但你會在幾小時後主動搜尋「邊境衝突最新」或「民防準備清單」，而搜尋紀錄此時會帶來一連串「看似中立但方向一致」的內容。

今日資訊戰中，假訊息更早就不是以「單一內容」來定勝負，更多時候都是靠「連續輕推」先把你導入某個敘事框架中，再去逐步達成更深遠的目的。

那麼，我們可以怎麼做？

如同文章一開始所說，最簡單粗暴的答案是：不要去點、不要去看、不要去傳。你可以用「不互動」來降低它的權重，也可以在進行任何形式的分享前，先把連結丟進可靠的來源進行查核、或比對多家主流媒體是否有一致的報導。

你可以把通訊軟體設定為「外部瀏覽器開啟」，讓追蹤鏈至少斷掉幾節；你也可以養成對「太合你胃口」的內容保持批判的習慣──如今那些越精準貼合你期待與焦慮的內容，越要謹慎假設它是為你量身定做的刻意操弄。

若你身兼公共職務、採購決策、媒體或學術節點，更該把個人通訊與工作環境分開，降低你成為「高價值樣本」的風險。

這篇文章不是在要求每個人都成為資安工程師，而是提醒：在資訊爆炸、生成造假技術飛躍的年代，點擊已不再是中性的閱讀行為，而是會被存證、會被學習、會被複製的「訓練數據」──假訊息的危害，從來不只在其內容真假，更在於它如何利用我們的數位足跡，訓練出更會欺騙我們的內容。

如今當我們談媒體識讀，除了培養邏輯與辨識能力，也要理解「平台如何因你的互動而學習」這件事。我們不需要每次都去拆像素、讀網路封包，但請一起記住：每一次出於好奇的點擊，都在替某種敘事加權。不要讓你的注意力資本，被動地成為謊言與廣告的養分。

最後再提醒一次：面對那些「一看就假」或「來源可疑」的訊息，最好、最有效的行為，就是什麼也不做──不點、不評、不轉。

在這個用互動定義真相可見度的世界裡，克制與冷靜，往往比憤怒與嘲諷，更能對抗那些帶有惡意的數位手段。

附錄：假訊息如何「以你為槓桿」快速擴散？

從傳播鏈的角度看，第一步是「引誘點擊、辨識中心」：因為演算法以「互動」為基礎，每一次點擊、停留、留言、分享，都是權重。而當群組或好友網絡裡的「高中心性」帳號（hub）被引誘點擊所定位，系統便能把內容推給他的二度、三度人脈；若那位 hub 過去常歷經「點擊→私訊轉傳」的模式，他所屬群組的再傳播率（實務上真的有人算類似「R 值」）會顯著高於平均。

第二步是「行為學習」：平台與廣告系統結合瀏覽事件與用戶輪廓，對「誰對哪些敘事最為脆弱」進行分類：如有人對軍事緊張敏感，有人對健康恐慌更在意，有人對名人八卦反應最大。

第三步是「再定向與放大」：只要發現哪一類標題在某一圈層的點閱、停留、轉發特別高，就提高它的曝光與出價，讓它跨出原始圈層，擴大影響力⋯⋯。

上述這些不全然都是「陰謀」，其實也是商業社會中十分成熟的內容行銷機制；但恰恰因為它已經與商業機制緊密綁定，惡意者才能像買關鍵字廣告一樣，精準購買注意力，潛移默化去影響你的政治判斷與行為。

而從資料科學的角度來看，這條傳播鏈上的每個節點都在增厚你的「可推論特徵」。伺服器日誌給出時間戳與 IP 段，足以推估地理區域與作息；裝置指紋疊代下來，即使你清 Cookie 或改無痕，仍有一定機率被「重認出」；URL 參數揭示了進站的「上下文」，例如你是從哪個社群、哪種貼文格式過來；事件流記錄卷動、點擊、停留秒數，映射你對不同段落的關注；若你在頁內觸發站內搜尋或點了「相關連結」，這些語彙與主題會被放進向量空間模型，幫你在「議題語義圖」上定座標。從這些訊號，可以推導出你對某類內容的受暗示程度、重返行為的時間窗、以及你是否有「幫忙擴散」的傾向。當這組推論與外部資料（外洩郵件庫、通訊錄關聯、公開社群圖）拼接，去匿名化的風險便浮現：匿名帳號與真實身分之間不再隔著高牆，只剩耐心與算力。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為什麼你不該去點假新聞，就算為了「以正視聽」也不必？──來自 UN 資通顧問的提醒》，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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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Jack I.C. Huang，台北人，倫敦大學主修國際經濟與全球化管理，畢業後回到亞洲。先後任職於聯合國亞太投資貿易處（TID）與 Office of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Technology（OICT），協助 fuel management 系統開發和支援維和部隊的運作，必要時得出差前往剛果、南蘇丹、索馬利亞與象牙海岸⋯⋯。足跡走遍世界 20 多國，曾旅居紐約、舊金山、首爾、北京、新加坡、歐洲等地。喜歡接觸新事物，腦子裡總是有左派與右派的思想不停衝撞。